第十二章 新室的兴亡
前后汉之间,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变。在前汉之世,政治家的眼光,看了天下,认为不该就这么苟安下去的。后世的政治家,奉为金科玉律的思想,所谓“治天下不如安天下,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”,是这时候的人所没有的。他们看了社会,还是可用人力控制的,一切不合理的事,都该用人力去改变,此即所谓“拨乱世,反之正”。出来负这个责任的,当然是贤明的君主和一班贤明的政治家。当汉昭帝时,有一个儒者,唤做眭弘,因灾异,使其朋友上书,劝汉帝“求索贤人,禅以帝位,而退自封百里”。宣帝时,有个盖宽饶,上封事亦说:“五帝官天下,三王家天下,家以传子,官以传贤,四序之运,成功者退,不得其人,则不居其位。”这两个人,虽然都得罪而死,但眭弘,大约因霍光专政,怕人疑心他要篡位,所以牺牲了他,以资辨白的。况且霍光是个不学无术的人,根本不懂得什么改革大计。盖宽饶则因其刚直之性,既触犯君主,又为有权势的人所忌,以致遭祸,都不是反对这种理论,视为大逆不道。至于不关涉政体,而要在政务上举行较根本的改革的,则在宣帝时有王吉,因为宣帝是个实际的政治家,不能听他的话。元帝即位,却征用了王吉及和他志同道合的朋友贡禹。王吉年老,在此其旁薄郁积,自然终必有起而行之之人,而这个人就是王莽。所以王莽是根本无所谓篡窃的。他只是代表时代潮流,出来实行改革的人。要实行改革,自然要取得政权;要取得政权,自然要推翻前朝的皇帝;而因实行改革而推翻前朝的皇帝,在当时的人看起来,毋宁是天理人情上当然的事。所以应天顺人(《易·鼎卦彖辞》:“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”),在当时也并不是一句门面话。
要大改革,第一步自然还是生计问题,王莽所实行的是:一、改名天下的田为王田,这即是现在的宣布土地国有,和附着于土地的奴隶,都不准卖买,而举当时所有的土田,按照新章,举行公平的分配。二、立六筦之法,将大事业收归官营。三、立司市、泉府,以平衡物价,使消费者、生产者、交换者,都不吃亏。收有职业的人的税,以供要生利而无资本的人,及有正当消费而一时周转不灵的人的借贷。其详见第四十一章。他的办法,颇能综合儒法两家,兼顾到平均地权和节制资本两方面,其规模可称阔大,思虑亦可谓周详。但是徒法不能自行,要举行这种大改革,必须民众有相当的觉悟,且能作出相当的行动,专靠在上者的操刀代斫,是不行的。因为真正为国为民的人,总只对于西域,未曾用兵。西南夷则连年征讨,骚扰殊甚。对于匈奴,他更有一个分立许多小单于,而发大兵深入穷追,把其不服的赶到丁令地方去的一个大计划(此乃欲将匈奴驱入今西伯利亚之地,而将漠北空出)。这个计划,倒也是值得称赞的,然亦谈何容易?当时调兵运饷,牵动尤广,屯守连年,兵始终没有能够出,而内乱却已蔓延了。
莽末的内乱,是起于公元17年的。今山东地方,先行吃紧。湖北地方,亦有饥民屯聚。剿办连年弗能定。公元22年,藏匿在今当阳县绿林山中的兵,分出南阳和南郡(汉南阳郡,治宛,今河南南阳县。南郡,治江陵,今湖北江陵县)。入南阳的谓之新市兵,入南郡的谓之下江兵。又有起于今随县的平林乡的,谓之平林兵。汉朝的宗室刘玄,在平林兵中。刘、刘秀则起兵舂陵(今湖北枣阳县),和新市、平林兵合。刘玄初称更始将军,后遂被立为帝。入据宛。明年,王莽派大兵四十万去剿办,多而不整,大败于昆阳(今河南叶县)。莽遂失其控制之力,各地方叛者并起。更始分兵两支:一攻洛阳,一入武关。长安中叛者亦起。莽遂被杀。更始移居长安,然为新市、平林诸将所制,不能有为。此时海内大乱,而今河南、河北、山东一带更甚。刘为新市、平林诸将所杀。刘秀别为一军,出定河北。即帝位于鄗(改名高邑县),是为后汉光武皇帝。先打平了许多小股的流寇。其大股赤眉,因食尽西上,另立了一个汉朝的宗室刘盆子,攻入长安。更始兵败出降,旋被杀。光武初以河内为根据地(汉河内郡,治怀,在令河南武陟县),派兵留守,和服从更始的洛阳对峙。至此遂取得了洛阳,定都其地。派兵去攻关中,未能遽定,而赤眉又因食尽东走,光武自勒大兵,降之宜阳(今河南宜阳县)。此时东方还有汉朝的宗室刘永割据睢阳(今河南商丘县)。东方诸将,多与之合。又有秦丰、田戎等,割据今湖北沿江一带,亦被他次第打平。只有陇西的隗嚣,四川的公孙述,较有规模,到最后才平定。保据河西的窦融,则不烦兵力而自下。到公元36年,天下又算平定了。从公元17年东方及荆州兵起,算到这一年,其时间实四倍于秦末之乱;其破坏的程度,怕还不止这一个比例。光武平定天下之后,自然只好暂顾目前,说不上什么远大的计划了。而自王莽举行这样的大改革而失败后,政治家的眼光,亦为之一变。根本之计,再也没有人敢提及。社会渐被视为不可以人力控制之物,只能听其迁流所至。“治天下不如安天下,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”,遂被视为政治上的金科玉律了。所以说: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转变。